我從小喜歡吃雞翅。 我媽說,喜歡吃雞翅的人是因為想飛。
我指著院子里低頭啄米的母雞,笑著回答她,我要是想飛我得吃鷹翅,吃雞翅頂多能飛過這堵墻。
那是數年前,我媽站在廚房里,腰里系著圍裙,手里的鏟子大力翻炒著鍋里的雞塊,五成熟后,加水,加土豆,加料,大火燒開小火燉。一個小時過去,整個院子里都彌漫著雞湯酥爛綿長的香氣。
一只雞兩只翅,到最后一定都在我的碗里。
我在家是長女,下有弟妹,家里有好吃的好玩的,一定先留給弟妹,這是慣例。然而唯獨這雞翅,我媽卻一直維持著刻意的偏私。連我歲的小妹,盛菜時看見,也一定要夾過來遞到我碗里,因為——
“咱媽說,大姐最愛吃雞翅。”
歲那年高考,我一心一意要去遠方。吃了那么多年的雞翅,想飛是玩笑,想走卻是真的。未來是模糊的,要做什么也并不清楚,但是一定要離開。那時我年輕,文藝且矯情,渴望遠方,崇尚流浪,滿腔熱血,自命不凡,拼了命也要出去闖一闖。
高考填志愿那幾天,爸媽精挑細選的幾個學校皆在省內,我看也不看,到學校徑自填了千里之外的大學。 我媽生氣,氣我不跟她商量。我說我現在跟你商量,你會同意么? 我媽說,不同意。我說,那我為什么還要跟你商量? 她扭過頭不理我,一面生氣一面又擔心我不被錄取,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。
等到我真的被錄取了,她又高興得不得了,然后一想到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念書,又生氣,情緒來回切換,悲喜反反復復,好像她才是中舉的范進。我不吭聲,自己寫了大學要置備的行李清單,去縣城一樣樣買回來,打包,裝行李,買火車票,都要走了,她還在生氣。
臨走那天早上醒來,迷迷糊糊看見她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,一個人怔怔地看著我,半晌,悄悄地拿手抹眼淚,嘴里小聲念叨著,去那么遠干什么,回來一趟那么難。
大三那年,跟
老家有什么不好的?我也不知道。十幾年前爸從部隊退伍,我們舉家從東北回到豫南。我爸說,葉落要歸根,人不能一輩子飄在外面??晌也辉敢猓疫€得往外走。十多年來,我記得每一個漫長的冬季,屋子里時不時穿堂而過的陰風,從骨髓到指尖無聲蔓延的涼寒,記得手背上大塊大塊紫紅色的凍瘡,以及仿佛永遠可以擰出水的被子和床單。在每一個土地般貧瘠的日子里,時間仿佛是靜止的,日復一日,人們衣衫襤褸,無所事事,搬著板凳坐在院子里,追逐著稀薄的日光。
人們是被鎖在大地上的奴隸,永遠掙脫不開貧窮、無知與愚昧,緊密相連。當外面的世界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時,這里還保留著農耕時代的信仰和作息。從回去的時候我就在想,一定要離開,一定要離開。
年的時候,離家已經整整五年,我如愿以償,在新的城市慢慢扎根。這五年,一共只回過家四次。最近一次是去年六月份,帶張先生回家,一切好似都沒變,只是爸媽頭上的白發多了幾圈,柜子上多了許多新的藥,關節炎的,胃病的,各種各樣,才知道我不在這幾年,他們又添了許多新毛病。
爸媽帶我們去新房子溜達,走到樓梯的時候,爸不經意地說了一句,你媽三月份從這個樓梯上摔下來了,腿才好沒多久。而我竟全然不知,忙問媽為什么電話里沒有提起過。媽淡淡地說,告訴你有什么用呢?你也回不來,還要擔心,耽誤你找工作。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,眼淚“唰”的一下流下來。第一次感到當初的決絕離開于自己是破釜沉舟的告別,于父母卻是字字戳心的傷疤。
在家呆了兩天,走的時候,我媽難過很久,眼眶紅著,塞給我一包煮雞蛋,說下一次回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。我豪氣地回答她,現在交通這么發達,又不是從前了,哪有那么難?然后我畢了業,才知道,真的難。
剛在社會上站穩的小孩,兩手空空,一沒有時間,二沒有錢。帶
現一晃,又一年。
想到這里,便覺得每個月按時的電話,定期的匯款,年節的禮物,這些都還遠遠不夠。疾病時相伴左右,孤單時相依取暖,于父母而言,晚年子女能在身邊,是多么重要的事情。父母在,不遠游,游必有方,到如今才懂這句古訓。
年少的時候,把家當枷,當鎖,恨不得立刻掙脫然后遠走高飛,只為了奔赴前方未知的誘惑。每一次車站告別,路的盡頭,面對爸媽留戀而不舍的目光,自己都是瀟灑地擺擺手,沖他們說,不必送了。不曾瞧見他們眼中有淚,心中帶傷,卻還強顏歡笑地送你前行,叫你不必牽掛。
等你看見了許多陌生的風景,認識許多新鮮的人,走過許多未曾走過的路,等他們不再是你生命的全部,等你在遠方遇見了將與之共度一生的人,等你真的回不去了,才要為難起,世間安得雙全法,不負雙親不負君。
只恨人無分身術,不能兩處奔。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。只盼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再等等,等我的翅膀有足夠的力量,可以帶他們一同飛翔的那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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