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和人不一樣,有一種人心眼好,勞動好,又喜歡幫助別人,希望別人也好。有一種人心眼壞,還想著享福,不愿意干活,哪怕別人都受苦,他自己好就行了。這種人,不顧朋友、兄弟,翻臉就不認人。下面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。
有一個莊里,一家子,弟兄兩個過日子。哥哥一肚子心眼,可就是沒有一個好心眼。弟弟心眼也很多,可是盡是些好心眼,人人都愿意和他交往。
他和一個很俊的姑娘結了婚,快快活活地過日子。
他哥哥可就不和他相同了:沒有人愿意和他來往,也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,他懶得從來不做營生,一天價喝酒,要好的吃,就這樣心里還覺著不舒服,嚷著要分家。哥哥要分家,弟弟也沒法,找了幾個中間人,便分開了。
統共只有三畝地,哥哥要了長枝地①二畝去,余下的平分了,弟弟只分了半畝。
哥哥心里很得意:“我一個人二畝半地,你兩個人才有半畝地,兩個人還不得挨餓難看!”春天好耕地了,他喝完酒,躺在炕頭上睡大覺,人家苗子出來老高了,他懶得把種子揚在地浮上②,吃喝完了,睡夠了覺,鼻子也哼,嘴里也唱,搖頭擺腦的,眼巴巴地等著看他弟弟家挨餓。
弟弟分了這半畝地,心里犯了打算,和媳婦商議說:“我看不如把咱這半畝地,栽上甜瓜,只要多出點力氣,多下點工夫,出產的還多!”媳婦說:
“我看那樣不好,咱還能不種莊稼啦!再碰上瓜賤,長得好也沒有用??!”
弟弟說:“這不要緊,咱地兩頭種上些南瓜、冬瓜,個個東西能頂飯吃。”
媳婦說:“這么樣行?。 ?/p>
開春以后,弟弟就把那半畝地種上了瓜。他真是好像拴在地里一樣,沒白沒黑地留在瓜地里,旱了便澆,該打頭①的打頭,該壓蔓的壓蔓。力氣沒有白費的,從地頭看看那個好勁,綠旺旺的葉子中間,開滿了金黃的花,引得那些蜜蜂、蝴蝶,一群群地飛來。弟弟一個人在地里,一點也不覺著悶的慌,他看看那片好瓜地,心里光歡喜去了,也不覺得累,越干越有勁。一立了夏,瓜葉子底下,橫仰豎躺的一層瓜。眼看瓜快熟了,白天黑夜更離不開人了。
他想:怎么辦呢?要想蓋個看瓜屋子,家里連點木棍、麥秸也沒有,怎么能蓋呢!他只好白天日頭曬,晚上露水打,下雨就淋著,這些都難不住他,他還是沒白沒黑地守在瓜地里,修理著瓜。在地頭上,有一棵冬瓜秧,結了個冬瓜,這冬瓜越長越大,后來長得跟間小屋一樣大,比人還高。
有一天晚上,媳婦正站在門前面,等著男人回去吃飯,看著從西北面上來了些黑云彩,沒一霎,忽雷火閃地上來了。又是那風,又是那雨,屋外面①長枝地:舊社會里,弟兄分家另過時,當大哥(長兄)要的那一份地常常多些,叫“長枝地”。
②地浮上:地皮兒上的意思。
①打頭,壓蔓:打頭、壓蔓是侍弄瓜類植物時要做的事情,爪長了三四個葉以后就把頭掐去,這樣它才能放權和結爪。蔓子長長了以后,為了不叫風吹亂了它,所以要把瓜蔓用土壓住。
就立不住個人,媳婦的心好像一把抓了去,她在屋里坐不住,瓜地又沒個棚子,這么大的雨,怎么存身?越等心里越急,豁上命也要去找他。
她一步邁出門去,雨淋得她睜不開眼,風好幾次把她吹倒,她還是往前走。風看了不忍心再刮了,大雨看了,不好意思再下了。月亮鉆出了云彩,在她前面給她照著路。
媳婦到了瓜地里,瓜葉上一層水珠,亮晶晶的,甜瓜散著香氣,香瓜放著甜味,可是瓜地里,人影也沒有一個。他哪去了呢?大風刮去了,大水沖去了嗎?她再也憋不柱,坐在地邊上,大聲地哭了起來。
聽見地頭上有人喊道:“你哭什么?”
媳婦聽出是男人的聲音,抬起頭來卻不見人。
媳婦問道:“你在哪里?你在哪里?”
又聽男人哈哈地笑道:“我在這里,你快來吧!”
媳婦歡喜地說:“我怎么看不見你!”
他又回答說:“過來就看見了?!?/p>
她順著聲音找去,見他從大冬瓜里伸出了頭來。
媳婦看見了,笑著說:“你怎么上了那里面去啦!”
他也笑著說:“下雨的時候,沒處躲,我就把一旁挖了個小門,當了個看瓜屋子。你看,我把挖下來的這塊再堵上,風也刮不著我,雨也淋不著我?!?/p>
他堵上了那塊冬瓜,媳婦一看,果然和個囫圇冬瓜一樣。冬瓜長在那瓜蔓上,綠凈凈的一層白“霜”。兩口子喜了一陣,媳婦說:“你還得回去吃點飯吧,我家里熬好了南瓜湯啦!”他搖了一下頭說:“我還要在這里看瓜呀!別叫什么給咱糟踐了?!毕眿D見他不回去,只得一個人回去了。
他把那塊冬瓜堵上,在里面睡起覺來了。
半夜的時候,瓜地里忽然什么動靜都有了,把他鬧醒了。
他摸起了身邊那條鐵索鞭子,從縫里往外一看,嗬,豺狼虎豹的都來了,滿了瓜地啦。
吵吵嚷嚷的,老虎說:“揀大的摘!揀大的摘!”
狼也說:“揀大的摘!揀大的摘!”
聽見自己頭上,猴子踏在冬瓜上喊:“這個大啊,這個大啊!”猴子一喊,豺狼虎豹的都竄了過來,冬爪立時搖晃起來了。
老虎吩咐說:“抬著走!抬著走!”
弟弟在里面想:怎么弄呢,這時候跳出去嗎?不!還是在里面悄悄地別動,看它們能把我抬到哪里去!
他坐在里面,搖搖晃晃地那么一大陣,聽見老虎說:“放下吧!”在里面覺著往下一落,動彈了一下于”再就不搖晃了。這是到了什么地方啦?從瓜縫里往外一看,那些豺狼虎豹的眼亮得跟燈籠一樣,照得通亮通亮的,是一座大廟呀!
豺狼虎豹的都說:“咱怎么吃這個瓜呢?”
猴子說:“最好是把咱那個寶器拿出來,要些柴燒著吃!”
老虎說:“那不行,能少用一回就少用一回。使喚得多了,破了咱怎么辦。我在家里看著瓜,你們都去打柴!這么大的瓜,可得多打些柴!”
狼、獅子、狐貍、猴子……唿唿隆隆地都跑出去了。廟里就安靜了。
等了很長的時候,老虎大約是等煩了,自言自語地說:“天到這么時候,打柴的還不回來!”
過了一會又說:“天到這么時候,打柴的還不回來!”
又過了一霎,又說:“我還不如去看看啦!”
聽著老虎走了,弟弟拿下堵著的那塊冬瓜來,提著鐵索鞭子,從冬瓜里出來,悄悄地上了那個泥胎子后面蹲下。心想:“他們說的寶器,是個什么東西呢?”過了一陣,老虎、狼、獅子、狐貍、猴子……拿著柴都回來了。
架起柴,抬上冬瓜,點了火燒了起來。
燒了一會,冬瓜便燒熟了,弟弟在泥胎子后面,聞著那個熟瓜的香味真想吃,跳出去吧?不!還是悄悄地別動,看他們怎么吃這個大瓜!
老虎、狼、獅子、狐貍、猴子……都圍著那個大瓜,狐貍說:“這么好的瓜,咱們怎么吃法?”猴子說:“這回可得把咱那個寶器拿了來,要個餑餑,就著吃。”獅子呀,狼呀,狐貍呀,……都說好。老虎也答應了。猴子跑出門拿去了。
沒一陣,拿了一個小銅鑼進來,敲著說:“銅鑼!銅鑼!餑餑快來!”
眨眼的工夫,地下羅著一大堆餑餑。老虎忙說:“夠了,夠了,敲碎了就了不得啦。”
冬瓜弄碎了,一齊吃了起來。猴子也把那小銅鑼放下啦。
弟弟在泥胎子后面看得咀明白白,他一步跳出,掄起了鐵索鞭子就打,豺狼虎豹一驚,不知是什么事,一齊往外竄了。弟弟把個小銅鑼掖到腰里。
餑餑、冬瓜吃飽了才往外走。這時候,天就亮了。他出了廟門一看,是在個大山澗里。他怕他媳婦掛記他,撒腿就往家跑。
半晌午才跑到了家,一進門看見媳婦坐在地下哭,他拉起她說:“你哭什么?”
媳婦見他回來,歡喜啦,也就不哭了,擦了擦淚說:“你還問,我惦記著你沒吃晚上飯,一亮天就把那早晨飯做好了。左等你,也不回來,右等你,也不回來,我就到瓜地去找你,也沒找到,光看見一些豺狼虎豹的蹄印。我想你準是叫那些野獸吃了,我還能不哭!你上哪去啦?這時候才回來!”
“我叫那些豺狼虎豹抬了去,你看,我得了一個寶器!”弟弟說著就把那個小銅鑼從腰里拿出來給媳婦看。
媳婦以為男人跟她鬧著玩:“這是個什么寶器,我還不認得是個銅鑼,我又不是個孩子要這個做什么。也沒見你這號人,成了個瓜迷啦!兩頓飯沒吃也不嫌餓得慌,快吃飯吧!”
小兩口子上炕吃完了飯,光喝的南瓜湯,也喝不飽,他問他媳婦說:“你想著吃點什么?”媳婦說:“你問這個做什么?想著吃也沒有啊!”他說:
“咱就有呢,你怎么說沒有!”媳婦說:“你盡說這些趣話,家里一無面,二無錢,你也不是不知道,盡說有,我想著吃個餃子,你拿了來吧!”
“你等著吧?!彼f著下了炕,他媳婦在炕上聽著敲了三下子銅鑼,接著就聽到她男人叫她吃飯,她走下炕一看,熱氣騰騰的一鍋餃子,她這才真信了。兩口子這會端上炕去,吃得飽飽的。
哥哥成天價吃喝玩樂,莊稼也不鋤,也不澆,從揚上了種子再沒到坡里去看一回。到了好收莊稼,他也去收。看了看滿地里,零星的有棵莊稼,小葉干黃,稈細的像根香樣的,也沒長個粒。又住了些日子,分家分的東西賣光,他聽說弟弟家過著有吃有穿的好日子,想去賴些東西來,就上了他弟弟家去了。到了那里也沒打算說話,瞪著個眼四下里看,糧也沒有,草也沒有,哼,我在這里看看,看他怎么個吃飯法。他就在那里坐著不走了,一直到天快晌,他弟弟叫著他說:“哥哥!天也晌了,你在炕上等著,我下去做飯給你吃吧!”也沒聽見燒火,也沒見弟弟和面,他跑到正間地下一看,熱騰騰的一鍋面條。哼!這里面一準是有個道!
他把眼一翻拉,嘴一張說:“你怎么想藥死我!”
弟弟表白說:“哥哥,我好心好意地弄飯給你吃,怎么會藥死你?”
哥哥逼問說:“你不想著藥死我,怎么沒動煙火就出來面條啦,看著是些面條,還不知是些什么東西呢!”
弟弟說:“哥哥,你別急,我慢慢地對你說,我是得了個寶器?!彼言趺捶N瓜,怎么躲在大冬瓜里,豺狼虎豹怎么偷了去,怎么在大廟里得了寶器,原原本本地都跟哥哥說了。哥哥還是不吃面條,他心眼壞也疑惑別人心眼壞,說:“弟弟,你先吃!”他弟弟說:“好!我先吃!”他見弟弟吃了,他才吃,吃著那個面條,溜滑的絲絲的,再好吃沒有了。
吃完了飯,往回走,他低著頭想,要是我也有那么個寶器嘛,可是又得去種瓜,那要費多少力氣,不如把他那個寶器騙了來。走著、走著,他又想出壞主意來啦,他想把弟弟灌醉了,騙了寶器來。
第二天,他打了一斤燒酒,找著弟弟甜言蜜語地說:“咱弟兄倆從分開家也沒在一塊喝酒。今天我打了酒來,你把你的寶器也拿著,到我家里好好地吃喝一頓?!?/p>
弟弟說:“哥哥,你看天一點也不冷,咱們倆到山里打柴吧!”
哥哥驚奇地說:“你怎么有了寶器還去打柴?”
弟弟說:“有吃的、有穿的,更該干活咧!那寶器,好是好,敲得回數多就碎了?!?/p>
哥哥把嘴一撇說:“要是我可不那么傻!”掉回頭來,沒精打采地回了家??墒撬€不死心,又想出了一個壞主意來:騙不來我偷了他的來。便斷不了到他弟弟家里去,卻沒見弟弟拿出寶器來,也沒見放在什么地方。
春天,好種地啦,媳婦說道:“年年使镢刨地,今年咱不如跟寶器要頭黃牛耕地啦!”
弟弟聽了媳婦的話,覺得也對,從箱子底下找出寶器來,敲了三下說道:
“銅鑼,銅鑼,黃牛牽來!”
眨眼的工夫,一只大牛,站在眼前。弟弟喜的順手把寶器放在風箱上,拍拍大牛的脊梁,摸摸大牛的油亮的黃毛。這時哥哥在門外面瞅見了,猛的一咋呼①,黃牛受了驚,豎起尾巴竄出去弟弟和媳婦什么也不顧得,跟著跑去趕牛去了。
哥哥從風箱上把寶器拿起來,揣在懷里就往家跑。跑到了家把門插上,從懷里拿出那個寶器來,鼻子里哼了一聲:“我可不要那些東西。”他用勁地敲著說:
“銅鑼,銅鑼,金子來!金子來!”
正間地上立時堆上了一堆金子。
“銅鑼,銅鑼,銀子來!銀子來!”
正間地上立時又堆上了一堆銀子。
哥哥望著黃澄澄的金子,白花花的銀子,更急了:“嘡!金子來,銀子來,嘡嘡!金子來,銀子來,銀子來,金子來,金子來,銀子來……”
①咋呼:就是小題大做,大驚小怪,吆吆喝喝的意思。
敲得更狠了,金子、銀子眼看埋到了腰,他還是敲,“嘭!”小鑼敲碎了。敲碎的地方變成了一個烏黑的大洞,“颼”的從洞口冒出了一陣旋風來,旋出了大的、小的石頭。石頭打在了哥哥的身上,他又痛又害怕,瞪著眼,咧著嘴,手扎撒著,金銀埋得他,怎么的也動不了身子。
弟弟和媳婦把牛趕了回來,只見哥哥的屋變成了一座大山,哥哥和寶器都不見了。
弟弟使那頭大牛去耕地,耕出的地種上莊稼,兩口子還是靠著勞動過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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